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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诺不像个“设计师”,不像是主流宣传里那种潇洒的设计师。T恤、斜挎包,连广州鞋城档口河南老板关华丽都说见他第一面以为他就是个跟班的。这个“跟班的”毕业于伦敦艺术大学鞋类设计专业,之后成为 Jimmy Choo 的得意门生,还帮 Paul Smith 、Vivian Westwood 做一些其它的设计。
当设计师们都在绞尽脑汁改变鞋子的颜色、材质,陈诺依然觉得鞋履行业在悄悄停滞,没有本质的推进。现状是大家都在做些博眼球的东西,因为这些元素容易被看到、被买单,却没有人愿意从脚的穿着体验来考虑。他就有了创立自己品牌的强烈愿望,想做在隐形的、在所谓看不见的地方上花心思的鞋子。
6个月前,他从伦敦回国,自创品牌 NUOGIC ,尝试在广州的工厂把设计图纸转化成实物。过程却相当不顺利。“这段时间不是潇洒的在设计,而是凭良心做事的艰难的过程”,陈诺说。于是我们在他第一批大货即将出来前几天紧急准备来到广州,下工厂、跑档口,看看他如何在这个“淘宝货制造基地”的广州做出自己品牌的鞋子,各个环节中遇到的现实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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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厂寻找之旅
从广州市区开往位于白云石井的陈诺做鞋的鞋厂,是一路从城市到工业城镇的过程,扬尘与交通愈加糟糕。在石井这些灰暗破旧的板楼里,隐藏着大大小小几千家鞋厂。陈诺刚到这里时颇踌躇满志,那么多家工厂,怎么会找不到能帮他做鞋子的?
石井街道上满墙的鞋厂信息公告。受经济形势影响,出租、转让的信息占了大半
但是现实是很多工厂觉得他拿着图纸去设计是个怪人,他们更习惯客户拿着现有的鞋子,可能是欧美的鞋子直接拷贝它的版。包括楦头,很多工厂的做法其实是逆向做法,先已经有现成的样鞋,再倒过来拷贝这个鞋子做成楦头。而且他们会自豪地说我这个楦头来自意大利的原版鞋哦。这种情况很畸形,不健康的状态在这里却是一种常态。
由于做鞋这个行业在广州门槛比较低,混迹着各种经理、厂长,有时候他们因为看到利益就不考虑做不做的出,先一口答应。什么都是好做的,什么都是两星期给你,至于做成什么样大家可以自行想象了。还有很多工厂,当陈诺拿着图纸前来,他们直接拒绝,“这事不经济,这不是生意。”这是他听到最多的回答。
陈诺做了很久“被忽悠和被拒绝的”,曲折辗转终于认识了现在合作工厂的肖建钢,才有人愿意一起从图纸开始来做这个事情。
肖厂长,江西人,红光满面,入行二十多年了。由学徒做起,现在经营着一个位于板楼上二百多平米的制鞋作坊。我们到的当天看到只有十个左右的工人在敲打、上胶,忙着各种工序。因为现在中国的人工也越来越贵了,工人一般是按天甚至按小时算工资,工厂一般都会根据订单和工作量的多少临时招兵买马,碰到赶工加班,加班工资往往是要翻倍的,如果肯吃苦,月工资过万很简单。
工人在粘合鞋面
肖建钢接陈诺这种拿图纸来的单子也是头一次,向我们说做他这单鞋子花的时间、成本上比以前一单的时间多两倍、三倍还多。
“淘宝客户要求很简单,只要你做出来是只鞋,穿起来差不多,就可以了,就可以卖钱。他呢,一个鞋面改个七八次,一个鞋楦改个七八次。”他笑起来,诚恳中有着生意人的狡诘,“当初为什么会答应他做呢?我葫芦画瓢的做也已经做了二十年,我也想尝试下新的东西,新思维也要灌输下嘛。”然后说到陈诺,“这个年代读过书的像他这么拼的很少的。工作方面他是固执的,对鞋子各方面的要求肯定苛刻一点。”他又加了一句,“这个是工作我是知道的,他做朋友人是不错的。”
因为一个人做不了那么多货,肖建钢又介绍了另外两个厂长给陈诺,其中一家因为不符合陈诺“苛刻”的要求被筛掉,留下一家厂长名叫陈福顺的厂子。
陈福顺厂长
陈福顺,广西人,是颇有些危机意识的人。15岁出来打工,09年终于开上自己的鞋厂,一直也是做仿版鞋子的客户居多,“我们做工厂的要想存活下去就是这个样子,客户要什么,我们做什么。”最近他有些警觉做仿版的不如前几年多了,仿版的也开始转型了,很多档口也开始做自己的商标。陈福顺觉得要紧跟形势,所以也跟着变,仿版这一块就要慢慢摆在一边了。
陈福顺做事不应付,这点和陈诺很谈的来,后来他还主动提醒陈诺在鞋底上只要多花几毛钱的成本就可以多一层乳胶,舒适度会提升不少。在普遍节约成本、怕麻烦、利益最大化的做事风格的广州工厂里主动为客户提出这个,相当不易。然后陈诺开始变本加厉,在中底、内底、甚至鞋垫里各加了一层乳胶,一下子将舒适度提升三个档。他有些抑制不住的小得意:“其实我也不是很有野心,我只期望比我的客人期望的再多那么一点。”
加过两层乳胶的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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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你脚上的鞋不舒服
做鞋的都知道鞋楦是鞋子的灵魂,楦头好了,你的鞋子基本上一半就好了。所以楦头这一步,陈诺非常有诚意,他先从伦敦做大牌的楦头厂买来精挑细选的楦头。但是大家都知道光买回来是不够的,因为欧美人的脚型和亚洲人的脚型是不一样的,人家做的是狭长的,我们的脚是厚和宽的,所以这个楦头必须修改。说到这个,他激动起来,“我们这些消费者真的真的很可怜,他们永远是在一些低劣的网络产品里,看照片,照片不错,拿到实物跟照片看起来差不多,穿上不舒服也就不舒服了。差不多的国产品牌,质量又是打折扣的。要不就是欧美的品牌,中国人穿起来也没有感觉有多舒服,因为楦头是不一样的,真为你的脚去做的相当少。绝大多数人没有体验过一双好鞋这个概念。”
于是陈诺带着他伦敦买来的鞋楦,又开始了广东楦头工厂寻找之旅。但是中国的工厂大多都是吃着激素长大的,并不乐于帮他推敲那些他想要的款式。
他当时拿着这个楦头,说,“哎,老板,这是我英国买回来的楦头,”老板说,“好呀,英国的楦头那直接做啊。”于是陈诺又要重新开始强调一遍英国的楦头和中国人的脚不一样的。老板忙截住他的话头,“那我帮你加一加。”结果就很粗暴的加了一圈,变成中间笨笨的,像个火箭。陈诺有点哭笑不得,“这不是一双鞋子呀。”但是老板已经失去耐性,“就这样了!”。于是“就这样”,他只能灰溜溜的跑回家。
躺在床上,他觉得这个不行,只能换个厂家。到后来慢慢找到有良心的厂商愿意帮忙改,他又得寸进尺厚着脸皮赖到厂里请师傅能不能帮忙这里加点这个,修点这个。能不能尽量磨细一点,在同样体量的基础上又要更加讲究曲线感和欧美的一些感觉。有时候师傅烦了,就不客气的叫他不要吵。最后终于做成到现在的样子。
四个鞋楦,可以清楚的看到修改调整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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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师是个厨子
鞋子的“灵魂”有了,就需要相配的“身体”来承装。
我曾问过陈诺他的鞋要用进口的皮料吗?被他一口否认,“国产的皮料足够了,只要你挑到合适的,材料并不是越贵越好。”他顺带讽刺了一下现在市场上的“伪匠人”,“你经常听到他们的一些台词是我用最好的牛皮,或者是牛皮哪里最好的一块,牛皮不行就鳄鱼皮,鳄鱼皮不行就鸵鸟皮,只是昂贵材料的堆积,并不是真正的‘匠人精神’。”陈诺认为设计师应该像一个厨子,不是玩那些昂贵的材料,而是把普通的材料通过努力让它变昂贵,让它变的更有舒适感,这个感觉是刚刚好,而不是越贵越好。“我的皮料就是在广东鞋城里买的。”,他说。
在广州荔湾区火车站附近,有二十多幢大楼里全是鞋档、皮料店还有做淘宝服装批发的店。这些名字叫着“洪恩”、“富丽宫”、“步步高”的大楼外形都差不多,外围都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快递铺位,方便淘宝卖家们在鞋城快速进货发货。在淘宝的世界里,时间就是金钱。
鞋城外密密麻麻的快递摊位
陈诺还献宝似的要带我们去围观淘宝网红们在档口里现场拍模特照给网店上新,在某栋大楼的某一层,是他有次去挑皮料时偶然撞见的。无奈绕了几圈他也找不到曾经的某栋某层,只好颇遗憾的带我们去他买皮料的档口继续我们的“采访正事”,还一路长吁短叹,觉得没尽好地主之谊。
到了档口,皮料商林健乐看到陈诺并没有看到客户的那种招揽和热情,听到是采访还借口拿货躲出去了一会。他当然不会热情,简直是有点烦的。
刚开始陈诺不停地去买他的小样,他是很开心的,只是有点不解。他以为陈诺至少应该是开发上百款鞋子的大客户。陈诺一个月频繁的去,搞得整条街上的人都知道了这个大客户,所以最终他告诉他们只下二百双鞋的皮料单子时,他们是愕然的。不仅仅是失望,他们觉得陈诺耗在那是在浪费钱。
陈诺选择的是羊皮面料,很多人都认为牛皮的鞋子才好,但是他举了一个例子,让我们想象一下女生戴手套,更希望戴的是羊皮而不是牛皮,因为羊皮材料更温润更符合女生的特质。他希望女生的脚得到像手一样的呵护。他强烈要求用羊皮,中国的厂商就不习惯,但他坚持做这个尝试,认为这是他做为设计师的责任。
试皮的时候,羊皮达不到牛皮的韧性,弯一弯就折了。他就在琢磨能不能把羊皮做到牛皮的感觉呢。他问了至少有10个人以上,没有一个人给他确切的答案,他们说的都非常的笼统。“欧美人做这个他会说折皱10度的话,你折多少他会有3度的折皱。或者你加入一个多少厚度的里料在里面,会缓解多少他都有一个‘度’在。而我们都是好、不好、蛮好。什么叫蛮好?没有人给我一个确切的东西。我只能不停的找师傅,有的人告诉我去加温多少,有些人告诉去贴合多少,都是些零零散散的,我都一一去试,到最终达到满意的程度的时候我也快成半个专家了。”
陈诺又拿出厨子的比喻,“在伦敦,你选择皮料,调试鞋面,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因为设计师就像一个做实验的厨子,他多放点盐,多放点糖都是必然的,因为他要调试出一个好吃的菜。而在这边,由于大家都一心想把快速把利润提高,一切向钱看,导致整个行业都不太会理解你的行为。认为你多放糖是在浪费糖,他们并不认为你多放点糖可以做成一个糖醋的,他们只看重最后的结果,希望你花费越少越好。当我不停的反复的时候,矛盾就会自然而然的出现,他们觉得这是不必要的。”
陈诺对鞋面的要求也比较苛刻,版师不太愿意帮他调整,不过这个难不倒他,他本身是鞋类设计专业毕业,所以可以自己动手调整,寻找最合适的状态。
鞋面的修改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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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姑娘们检验的才是好鞋子
陈诺坚持认为鞋子这个东西是需要跟脚的穿着产生直接关系的,体验非常重要,所以他想要反复确认自己做成的鞋鞋码准不准确,舒适度等诸多问题。通过朋友陈诺认识了鞋城里一家鞋档的老板河南姐妹关华丽和赵利亚。鞋城里店铺众多,看店的年轻女孩子更多,陈诺带样鞋来,赵利亚可以帮忙召唤姑娘们过来试鞋。陈诺鼓励大家开启严苛模式,寻找鞋子任何方面的不足。
赵利亚这类的鞋档广州很多,生意只面向第三世界,以前的客户里还有伊拉克和叙利亚人,现在叙利亚爆发难民潮,没有人来批发鞋子了,少了客户这让赵利亚最近有些忧心。
“他那时到我们店里来,穿个普通T恤,背个挎包,还以为他就是个跟班的,”赵利亚说起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后来慢慢接触我才知道,他是一个设计师。”陈诺最后一次来她店里试鞋时,她更是表扬了一句“是个能卖好价钱的高档鞋子了。”
从赵利亚那里出来,一抬头看到鞋城外墙LED屏幕上滚动着“且X且珍惜格式”的标语——“做鞋难,做皮更难,且做且珍惜”。 初看搞笑,细想惊心。
且X且珍惜格式的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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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台湾的订货商
陈诺的订货商吕宜庭
中午吃饭的时候,陈诺出去接了个电话,过一会带过来一个女孩子介绍给大家。
吕宜庭,是来做出货前巡视的陈诺的台湾订货商,也是陈诺伦敦艺术大学的校友。校友忍不住向我们爆料:“就是一个邋遢鬼,这是刚开始的印象,哈哈。熟悉之后真的知道他是一个…用我们台湾话说叫‘有料的人’,是有实质东西可以拿出来的。”
谈及创立品牌,同样做设计师的她收起玩笑,“其实我们这些设计师在做品牌的时候,出图纸都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是在找工厂和一些资源的地方是比较弱势的。许多工厂在皮料和做工往往达不到我们的要求;如果要达到我们的要求,成本就会很高,我们也需要考虑对于我们这样的消费者还不认识的品牌,价格会不会定得过高。”
谈到这批产品的销售,吕宜庭露出有把握的神色,“陈诺一直强调内在的舒适度,可能一般的消费者或许从外面看不到这些东西,但是他的鞋其实是内外兼具的,不单单是隐形在里面,鞋子的外观同样有设计感。我们台湾马上有个商场周年大庆,我都想说马上追加订单来不来得及,所以我是非常的期待。”
等待出厂的鞋子
对于销售,陈诺的想法则保守一些,“推广销售老实说我一点信心都没有,但是我只是凭我的直觉做事,凭我的个人态度做事。我认为鞋子这个东西是跟体验有关的,通过时间的发展,一定会有一个两个人愿意出头做这个事情的,或许我来做这个先锋者。但是我认为好产品最终会说话的,最终会发光的,所以我会耐心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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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诺有话说
我始终认为设计师是一个非常辛苦的事情,他是在做一个苦中作乐的事情。我们都宣传的设计师很潇洒,喝一杯酒,画几张草图,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的,是兢兢业业在耕作、一步步勤勤恳恳的过程,不是那种很潇洒的所谓画画草图,一拍脑袋就是一个创意,他是磨出来的。
我回国前是有心理准备的,这些所谓的困难其实也在意料之内,至少我还是找到了愿意和我一起同步、一起向前,有节操的那些工厂和老板,我非常庆幸。他们可能才是中国将来的中流砥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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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UOGIC 第一季“折纸系列”登陆豆瓣
导演、摄影:王潇音
剪辑:郭泽华
编辑、撰文:LD